苏含再见到纪澜生的时候, 已经是十年之后了。
那年冬天，苏含和纪堇年带着两个孩子回纪家过年, 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薄薄地飘雪，苏含陪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，纪小曦指着院子大门的方向说：“妈妈，你看那边，有个好奇怪的叔叔站在那里哦。”
苏含抬头望去，纪澜生靠在庭院铁艺大门边, 单手落在裤兜里, 仿佛还是少年时的模样, 只是眉眼间已经褪去了曾经大男孩的张扬与青涩，变得成熟沉定。
他很淡地对她笑了笑, 说：“好久不见。”
苏含愣了下，点点头说：“好久不见。”
那十年间，苏含偶尔会在新闻中看到他的身影。他在天空车队做了十年副将，所获大小赛事奖项无数, 无疑已经成为了公路自行车界最顶尖的那拨车手之一。
唯独有点遗憾的是，他还未能摘下过环法赛的桂冠。
两年前那场环法赛是他与天空车队合约的最后一场比赛，车队采用了双主将的战术，给了他最大的发挥空间。
那是他最有机会夺得环法冠军的一次，却在第十二赛段攀登瑞士少女峰时不幸碰上严重的摔车事故, 当时赛车已经翻落山崖，他亦被身后车手以每小时将近100公里的车速拦腰撞上。
他早年腰椎做过手术，再加上十年间比赛大伤小伤不断, 那次摔车，让他又足足坐了两年轮椅才重新站起来。
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，再加上他的身体情况，本该选择退役。他在面对媒体采访时，却只是说：
我不会因为伤病选择退役，如果国家需要我，我还会重新返回赛场。
这一年，中国拿到了大环赛队的参赛资格。他将以主将的身份代表中国出战。
纪小珩从角落里抱着一支水枪冲出来，对着纪澜生的脸就是一阵发射：“哇啊，哪里来的老妖精敢闯进我家家门，报上名来！”
被射了一脸水的纪澜生：“……”
艹了，真是风水轮流转。
君子报仇，生个孩子都不晚。
纪堇年从屋里出来，皱眉道：“纪珩，是谁教你这么没有礼貌？”
见爸爸出来了，纪小珩一下子收敛了很多，大抵是觉得屁股实在太疼。
纪小曦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吧嗒吧嗒地跑过去，小孩子才五岁多点，遗传了她妈妈，从小就是张肉呼呼的小圆脸，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：
“你是谁呀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？”
苏含说：“小曦，喊纪叔叔好。”
纪小曦很乖巧地喊：“纪叔叔好。”
纪澜生蹲下来，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，“你孩子和你长得很像。”
苏含笑了下。
纪小曦又吧嗒吧嗒地跑过去抱纪堇年的腿，奶声奶气地和他撒娇：“爸爸爸爸，我饿啦，想吃饭饭。”
纪堇年把她抱起来，温声哄着：“走啦，去吃饭饭。”
到了门口，苏含让阿姨带孩子去洗手吃饭，回头见纪澜生还站在原地，便说：“快进屋里吧，外面冷。”
以往饭桌上的话题无非就是家里长家里短的那些事，今晚纪澜生回来了，中间就还夹杂着纪老爷子对纪澜生的训斥：
“你这臭小子，当初一声不吭跑去英国，十年都不回家一趟，你大哥婚礼你都不回来——”
纪老爷子话没说完，沈宁在桌底下用力踹了他一脚。
纪老爷子哎哟一声。
纪家两老对三个孩子年轻时候的事情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，也深知当着他们和俩孙子面提起往事不太合适。纪老爷子便改了口道：“你也老大不小了，也该结婚了。”
对面桌的小曦正在撒娇，左右不肯吃蔬菜，纪堇年把她抱在怀里哄着，说不吃蔬菜会长不高的，要多吃一点才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。
纪小曦不情不愿地，张大嘴巴吃掉了爸爸喂来的一勺饭。
而纪小珩看见妹妹被爸爸这样哄着，心里吃醋，气鼓鼓的，苏含知道这孩子脾气犟，来硬的不行，便温声说：“好好吃饭，吃完饭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？”
纪澜生看着，唇边忽而很淡地弯起一抹弧度，随之又淡淡撤下。
他一时有些出神，没留意纪老爷子的话。
纪老爷子斥道：“跟你说话呢，听见了没？这几年外面有谈着合适的对象没有？”
纪澜生唇角一勾，还有当年不拘的痞气：“得了吧，您要是真着急，回头我找个法国妞带回来给您当儿媳妇也行。”
纪老爷子气得要砸筷子：“你这臭小子，我跟你说正经的呢！”
纪澜生说：“我也说正经的啊。”
他视线从火冒三丈的老爹身上移开，恰巧碰上苏含的视线，两人只安静对视了一秒，苏含便被玩闹的孩子拉着出去了。
那一眼不具任何含义。
晚上吃完饭，俩孩子嚷着要去市里中心公园看花灯会，外面下了雪温度低，出门前苏含里里外外给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，还变出来两条小围巾，一圈一圈地给孩子围上。
纪堇年看着那款式独特的围巾，眯了眯眼：“啧，这么多年了，你织围巾的技术不见长。”
苏含睨他：“嫌弃你就不要戴。”
纪堇年弯唇笑了下，过去牵她的手，一家四口脖子上围着同样款式的红色围巾，针脚走势歪歪扭扭，偶尔还漏了几针，毛线挂在外边。
上车前，纪堇年回头问站在门口的纪澜生：“要不要一起去？”
纪澜生看着他们，轻声开口：“好啊。”
到了公园外，苏含先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车，纪堇年去停车。
倒车的时候，纪堇年顺口一问：“这几年过得怎么样？”
纪澜生说：“挺好的。”
纪堇年说：“有空多回来家里走走，毕竟爸妈年纪大了，嘴巴上说你几句，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。”
纪澜生没做声，透过车窗，夜晚中心公园的灯光洒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，她正蹲下身给孩子整理衣服，在说笑些什么，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弧度。
他本想问他们这几年过得是否幸福，可转念一想这问题其实多余的很。
十年了，她从一个娇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温柔的母亲，身材也不再像曾经那样娇小脆弱，有了很健康的丰润。
她也三十岁了，可岁月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，如今她的眼睛里，还有着少女时候的光。
她一定过得很幸福。
中心公园的花灯节还如当年的模样，夜晚的湖岸灯火辉煌，几帆小船支起各色的灯笼，在湖面安静摇曳。
小曦闹着要吃棉花糖，苏含便带着两个孩子去买。到了棉花糖摊位前，苏含一摸口袋，才发现自己出门忘了带钱包，习惯成自然地回头对纪堇年喊：
“老纪！我要买棉花糖，给我钱！”
她这气势磅礴的一声吼，原本正在说话的纪澜生和纪堇年同时愣了下，纪澜生默了半刻，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刚准备要说的是什么了。
纪堇年过去把钱付了，揉揉苏含脑袋：“小声点儿，整个中心公园的人都得知道我姓纪。”
夜晚公园人很多，走路的时候纪堇年有意识地将他们母子三人护在右边，将嘈杂的人群分隔开。
当年那个投篮积分的摊档还在那里，纪小曦见了扯扯纪堇年的裤脚说：“爸爸爸爸，我想要那个凯蒂猫的公仔。”
纪小珩也拉着苏含说：“我也要那个小黄人的！”
苏含尴尬地挠挠脸颊：“可妈妈投篮技术不行……”
纪堇年给了钱，纪澜生从旁边筐里拾起一只篮球，问：“比一场？”
纪堇年笑了下：“行啊。”
苏含一愣，想起当年的事情，仿佛已经很久了，又好像近在昨日。当时的他们，还很年轻呢。
她叹了口气：“比什么呀，两个加起来都快八十岁的人了，也不怕闪着腰。”
两个加起来快八十岁可能会闪着腰的纪堇年和纪澜生：“……”
纪小珩挺起胸脯，骄傲地对纪澜生说：“我爸爸打篮球很厉害的！你肯定赢不了我爸爸！”
纪澜生挑了挑眉：“哦？当初我赢你爸爸的时候，你都还没出世呢。”
纪小珩：“……”
他发现自己说不过这个老妖精，于是扭脸皱着小眉毛对纪堇年说：“爸爸，你一定要赢哦！”
纪堇年笑着摸了摸他脑袋。
两人手里拿着球，一投一个准，比赛盛况一如当年，小摊档四周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。
比分9比9
最后一球，纪堇年手中的篮球稳稳穿过篮筐，纪澜生抬手那一瞬间，视线落在自己袖口微微露出的那根银色手链上，有一秒失神，投球时起了偏颇，篮球擦边落出。
比分10比9
两个小孩子高兴得叽叽喳喳拍手鼓掌：“爸爸赢了爸爸赢了！”
档主把投篮奖励拿给他们，苏含说：“快谢谢纪叔叔。”
纪小珩开心地接过那只小黄人公仔，仰头望着很高的纪澜生说：“谢谢纪叔叔。”
纪澜生说：“回来没带礼物，这个就当作给孩子的新年礼物吧。”
回去时，苏含和孩子在公园门口等他们，纪堇年和纪澜生去停车场拿车，路上纪堇年问他：“刚刚为什么让球？”
纪澜生失了一下神，说：“想体会一下你当年的感受。”
纪堇年淡淡笑了笑：“你以前很在乎输赢。”
纪澜生仰头望着雪色迷离的天空，想起那晚夜朗星稀，女孩子独自站在下雪的庭院中，眼里倒映着纷纷扬扬的银色雪片，眼瞳清澈，干净。
“有时候我会想，如果那时，我不那么年轻就好了。”他说。
其实输赢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自己在意的人开心和幸福。
只可惜多年后，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。
下车前，纪澜生对苏含和纪堇年说：“今年七月的环法赛，我想邀请你们一起去。”
晚上纪堇年在哄着哭闹不肯睡觉的纪小曦，他给孩子盖好被子，手心一下一下在她身前的被子拍抚，轻声唱着歌。
没一会儿纪小曦便乖乖被哄睡着了，苏含洗完澡从浴室出来，看见这一幕，轻手轻脚地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丈夫的脖子：“你不要唱歌哄孩子睡觉啦，等孩子长大了，唱歌得跟你一样跑调。”
纪堇年转过来抱她的腰，他坐着，她站着，位置正好。
“洗好澡了？”
苏含手扶在他肩膀上，轻声说：“孩子还在这儿呢。”
“睡着了。”纪堇年把她抱起来，往主卧走，“我们也该睡觉了。”
两人亲热完，苏含还倚在他怀里喘息，纪堇年拿了毛巾给她擦汗，拨开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，露出红润的脸蛋来。
纪堇年很深地看着怀里的人儿，苏含一笑，搂着他脖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，啄了下他的唇：“怎么啦，还怕我跑啦？”
“想去吗？”纪堇年问。
苏含静静看着他。
纪堇年说：“去看看吧，那地儿挺漂亮的，一辈子总得去一次，不能留遗憾。”
苏含没说话，却用力抱紧了他。
那时是巴黎最好的天气，法国皇家空军飞行队冲上天空，红白蓝三色烟幕横跨天际，凯旋门庄严而肃穆，香榭丽舍大街两道的车迷簇拥狂欢。
上赛场前，医生为纪澜生打了封闭针。连续二十一天的赛程加重了他的腰伤，如果不打封闭，他会疼得连站立都成问题。
他骑上那辆车身刻满了荣誉徽章的自行车，戴上头盔和挡风镜，自锁鞋上了脚踏，手扶上车柄，身着黄衫在队伍的最前端等待枪鸣。
他朝旁边的观众人海望去，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女孩。
苏含对他说：“比赛小心。”
纪澜生笑了笑，摸着自己左手袖腕处纹路微浮的位置，“我一直都戴着护身符呢。”
旁边车迷大声尖叫，苏含没听清他说什么。
那是他的退役之战，从十四岁到三十四岁，他足足为自行车界奉献了二十年的青春与热血。
他曾经说过，只要他身着黄衫的一天，他便会拼尽全力抵达终点。
如果镜头拉近一些，就可以看见，他满是密汗的额头，被咬得发白的嘴唇。这次环法赛之前，医生曾经警告过他，如果他坚持出赛，将会把他的腰伤推至不可逆转的地步，很有可能他的下半生都会在轮椅上度过。
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。
冲线那一刻，车迷狂欢，他跪在地上抱头痛哭。
为了由始至终的梦想，为了曾经自己的誓言，也为了所有得到和失去的一切。
那日，在腾格里星空之下，他对她说，我希望有一天，我能身披中国国旗，站在环法总冠军的领奖台上，告诉全世界，我们中国人，也是能够在公路自行车界大放异彩的。
那日，夜风吹过巴黎，那个男生年轻，同时又意气风发，对她说，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，把最好的一切，都给你。
那一天你一定要在，就在这个地方等我。
纪堇年带着两个孩子去了附近公园玩，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和空间。
纪澜生从颁奖台下来，苏含把怀里的花递给他：“恭喜你夺冠啦。”
百合芬芳阵阵。
纪澜生接过，看着她，两人安静对视了很久。
苏含说：“我得走啦，他们都在等我。”
她正转身，他喊住了她。
“苏含。”
她回过头来，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女孩子，眸光清澈又温柔，衣裙飘扬在风里。
“祝你幸福。”他说。
苏含对他笑了笑，“你也是。”
纪澜生看着女孩子跑到小公园那边，从背后调皮地搂住丈夫的脖子说，等很久了吧。
男人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，牵起她的手。
两个人带着孩子，说说笑笑地走在梧桐茂密的林荫下，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，会抱着丈夫的胳膊撒娇。
他忽然便懂得了幸福的意义。
原来她当时想要的，仅仅是，如此的简单。
纪澜生将视线收回来，仰头望去。
梧桐花被夏风卷起翻飞，中国国旗飘扬在总冠军领奖台之上。
那日巴黎的天空，就和他们曾经想象中，一样的蓝。
作者有话要说： 全文明天就完结了，完结后会有一篇兰兰的个人单线番外（发的时间不确定，啥时候写完啥时候放）
在这里提前感谢大家三个月多月以来的陪伴，特别表白从第一本书就一直陪伴我的小土豆爱妃，每一章都留言鼓励我的姑姑小天使，还有所有喜欢这篇文的小天使们。真心感谢你们。
写作是一条很漫长的道路，庆幸有你们，我会继续努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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