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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流水宴席


东昌街里的老百姓人人喜气洋洋。

从齐府门口开始, 数十张桌面一溜儿排开,桌桌都挤满了人。现在不断的有人来吃席,齐府便继续加桌加凳子。帮厨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外上菜, 孩子们满地乱跑, 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见空就坐,坐下就吃。

因齐方祖今天早上才知道了齐鸢得案首的消息,因此流水席开得很仓促,此凉菜、藕夹、炸丸子等物都是从各酒楼直接要的, 各酒楼的伙计一波波地往着送着食盒,聘请的大厨们则在府里做热菜。

然而即便这样,齐府的厨房也不够用。众人又在厨房前的院子里新搭了几个灶,架着几口大锅专门用来烧水洗碗。

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带着大条凳, 到齐家帮忙洗菜切菜,人来了一拨又一拨。

齐鸢从东昌街的这头下车步行进去, 越看越觉得心疼, 等到自家门口后粗略一算花费,差点肉疼地晕过去——这排场, 得花多少银子!

来吃席的这些人他都不认识!

偏偏齐方祖美得不得了, 他原本在门口跟人聊天的,听说齐鸢从县学回来了, 顿时喜得见眉不见眼,连声喊着“我儿”就乐颠颠地跑了出来,等到跟前一瞅, 才发现齐鸢身后还跟着一个人。

齐方祖诧异地看过去, 谢兰庭已经含笑一揖, 冲齐方祖施礼道:“晚辈谢兰庭见过齐伯父。齐伯父慷慨行义, 为善乡里, 果真有贤者之风。难怪齐贤弟年纪轻轻能高中案首,着实令人佩服。”

齐鸢:“……”

谢兰庭来之前已经换下了那顶金冠,象征品级的绶环、玉带、牙牌等物也一并除去,身上又穿了件沉香色潞绸披风,看着只是个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。

贵公子风度翩翩,马屁一拍拍了俩,处处都点在齐方祖的痒处。

齐方祖哪里被人这般恭维过,当即“哎吆”了一声,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。再看谢兰庭比齐鸢往日的那群玩伴要稳重,又比孙辂等人温和可亲,越发觉得顺眼,也不跟齐鸢说话了,直催促着谢兰庭家去吃饭。

齐鸢眼睁睁地看着齐老爷将谢兰庭让去府内,只觉眼前阵阵发黑,幸好迟雪庄落后了几步也跟了过来。

“那人不是社学里那个吗?”迟雪庄看着谢兰庭的背影,小声问齐鸢,“他怎么来了?”

齐鸢苦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俩人对视一眼,都摇了摇头。转进正院,倒是瞧见了几个熟人——王密、崔子明、周嵘等人都站在廊下,见齐鸢和迟雪庄一同进来,大呼小叫地拉着俩人进了楠木厅。

这处楠木厅原是齐府举行家宴的地方,可以放置三张大圆桌,每桌可容纳二十人。此时其中两桌坐着齐二爷等本家的亲戚,齐旺跟几个好友也挤了一桌,靠窗的那桌则是齐鸢的一群好友。

王密几个纨绔子弟坐在右手这一侧,孙辂、刘文隽和另两位乃园的师兄坐在左侧,谢兰庭虽然才进来,但被让去了上首。

孙辂看齐鸢进来,笑着调侃道:“齐案首,我们到你家吃席来了。”

齐鸢与孙辂更亲近一些,此时看他说笑,也忙行了礼笑道:“是师弟的不是,应当单独设宴请师兄的,师兄的保钱还欠着呢,现在倒好,让师兄自己找上门来了。”

他打趣孙辂毫不客气,几个师兄都哈哈大笑,齐鸢又与他们挨个见礼,又转身招呼王密等几个小顽童,问这几个小伙伴有无想吃的菜,想喝的酒,又喊了常永进来,吩咐他单独去给崔子明买一份琥珀饧。

琥珀饧即如琥珀般的糖饴,十分粘牙,上次几人一同去张如绪家的时候,齐鸢见崔子明口袋里放了一块,便猜着他爱吃。果然,等常永从街上买回来后,崔子明高兴得小脸红通通的,也不怎么吃饭了,只一块接一块地嚼着。

齐鸢松了口气,跟谢兰庭挨着坐了,却完全没办法吃饭。一会儿跟孙辂等几位师兄聊几句,一会儿再跟迟雪庄和王密他们说笑两声,生怕冷落了其中一方,让人觉得不自在。

谢兰庭看着桌上泾渭分明,互不相容的两拨人,又看了眼左右兼顾的齐鸢,心里暗觉好笑,又忍不住拿扇子碰了碰齐鸢的手腕,故意道:“齐公子左右逢源,为何单独冷落谢某啊?莫非齐公子不欢迎在下?”

齐鸢忙得焦头烂额,看他故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骂,嘴上却不得不客气道:“哪里哪里,谢大人屈尊光临,简直令寒舍蓬荜生辉,学生惶恐得很呢。”

谢兰庭“哦”了一声:“可是心甘情愿?”

“当然。”齐鸢看他没完没了,眼珠子一转,干脆伸筷子给他夹了片椒盐鳑鲏过来,“谢大人,尝尝我们这们特有的椒盐鳑鲏。”

那道椒盐鳑鲏是油炸过的,酥脆软鲜,很受当地人喜欢。因此众人都伸着筷子招呼了一圈。谢兰庭有洁癖,当然不肯吃。

齐鸢叹息一声,以牙还牙道:“谢大人可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,觉得这席面粗茶淡饭,不堪入口?”

谢兰庭:“……”

谢兰庭看他一眼,过了会儿方转开脸笑道:“别人都是心有七窍,八面玲珑。看来齐公子道行不够,只顾得两面。”

齐鸢挑眉,讶然道:“哪两面?”

谢兰庭看看左面和右面的两拨人,知道齐鸢故意装傻,忍不住道:“你说呢?总不能是上……”

话要出口,突然发现孙辂一直瞅着这边。

孙辂一直担心他“好男风”好到齐鸢头上,谢兰庭心知肚明,转念一琢磨自己的话,是容易想歪了点,只得咽了回去,轻轻哼了一声。

齐鸢原本没多想,此时听他起了个头,忽又面色悻悻地打住,自己转念一想,立刻明白了。也转开头去,只是脸色略有些发红,手里捏着酒杯转了转,稀里糊涂地喝了口,突然听有人喊了一声“齐二!”

喊话的是王密。

王密早已经坐不住了。他们几个是来找齐鸢玩的,原想着是自己人围坐一桌,行酒令、赌色子,或者几人边喝酒边听戏,不拘怎么玩都是痛快。

但没想到齐家人太多,他们几个稀里糊涂地跟孙辂他们坐了一桌,现在大家吃喝不敢大口,说话不敢大声,怕给齐鸢丢人。一想后面还坐着齐旺几人对头,更是浑身别扭,吃了两口就想开溜。

迟雪庄暗地里给几人打眼色,王密又捱了半天,实在难受,便也不管了,只等着齐鸢跟谢兰庭说完话。这会儿齐鸢那边微红着脸喝酒,他也没瞧出不对劲,赶紧低声喊了一声:“齐二!”

齐鸢连忙抬头,看了过去。

孙辂等人也纷纷朝王密看了过来。

王密被这么多人注视着,顿时紧张了。

他原本想说憋得慌,自个想出去玩,现在众目睽睽一下,一想齐鸢现在可是案首了,自己做朋友的也不能太粗俗,于是也学别人文绉绉地拱了拱手:“齐二,令弟今天独自在家,我要早点回去。”

齐鸢反应不及,听得一愣。

王密说完自己也觉得别扭,再看周围的人个个面色怪异,一个激灵反应过来,知道自己用错了。

齐旺几人就坐在后面一桌,平时两拨人就不对付,现在王密出丑,齐旺他们哪有不笑话的,当即跟几个社学的同伴嬉笑起来。

“令弟!”齐旺笑哈哈地凑过来,冲齐鸢拱手,挤眉弄眼道,“令弟好啊!”

另一人也凑过来,冲王密大叫道:“这不是王密吗,怎么卖盐的跟读书人坐一桌,喝的不是酒,是墨啊……”

“是迷糊汤!”齐旺哈哈笑道,“都分不出令弟是说谁呢,还喝墨水。”

王密又恼火又羞愧,觉得自己给齐鸢和伙伴们丢人了。

孙辂跟刘文隽对视一眼,忽然笑道:“古人称呼自家弟弟,本来就有‘令’字。这几人少见多怪,约莫是没读过书的,王贤弟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。”

这一屋子又没有进士,孙辂已经算是学问最高,最会读书的了。他这样说,旁人不由都放下了筷子,朝这边看着。

齐旺一听立马不愿意了,恼火道:“你少糊弄我们!古人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自己弟弟了?”

孙辂奇怪道:“分明没读两本书,平时也不务学的,哪来的底气笑话旁人?我只问你,谢灵运的《酬从弟惠连诗》,‘末路值令弟,开颜披心胸’,说的是不是他弟弟?”

齐旺瞪着眼,这诗他连听都没听过,哪里知道是写谁的。跟他一同取笑王密的小伙伴也一脸茫然,与他面面相觑。

孙辂看他不答,又问:“杜少陵《送弟韶》云‘令弟尚为苍水使,名家莫出杜陵人’,令弟是何意?李颀《答从弟异卿》云‘吾家令弟才不羁,五言破的人共推’,令弟不是自己弟弟还能是你弟?尔等一知半解,竟欲以其昏昏,使人昭昭,岂不可笑?”

刘文隽既然也纷纷点头:“是极,王贤弟称呼己弟为令弟乃是行古之道。”说完纷纷冲王密微微一笑,又冲齐旺等人摇头,“朽木不可雕也……”

齐旺几人越听越傻眼,面色渐渐尴尬,最后被这几个文人劈头盖脸一顿嘲讽,连回嘴都不能,赶紧灰溜溜躲出去了。

王密原本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,孙辂那通话他听得稀里糊涂,什么昏昏昭昭更是不懂,但这不妨碍他听出孙辂他们是在给自己撑腰。

齐旺几人灰头土脸地落跑,他又惊又喜,乐得哈哈大笑,也不着急回去了,反而一屁股坐回去,冲孙辂道:“感谢孙大哥仗义解围,王某敬你一杯!”

自己咕咚咕咚喝完,又满上,冲刘文隽道:“刘大哥也仗义!我王密先干了!”

几个小纨绔平日里感情好,现在得人解围,连迟雪庄都加入进来,冲几位师兄感激地敬酒。酒席上一片乐陶陶,一直喝到未时,众人才各自散去。

齐鸢也陪着大家喝了一点,但没吃多少东西,因为谢兰庭这尊神不吃饭只喝茶,闹得他这个主人家多少有些过意不去。其实后来齐鸢也吩咐了下人,给谢兰庭单独做两样菜上来,但谢兰庭并不领情,甚至十分嫌弃地看着碗筷,嫌弃是流水席上别人用过的。

齐鸢心里不由一阵腹诽,谢兰庭得亏职位高些,势力大些,要不然这一身的臭毛病,早不知道被打多少顿了。

他一路慢吞吞往外送人,心里又忍不住纳闷,这人既然嫌弃酒席脏,那来齐家干什么?

越琢磨越奇怪,正暗暗猜着,就听谢兰庭突然问:“你是不是好奇我来做什么?”

齐鸢被他吓了一跳,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。

谢兰庭却摇着扇子,径自笑道:“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。第一件事,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香。第二件事,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酒。”

俩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齐府大门口。

齐鸢下意识地停下脚步,就见谢兰庭站在门外,回首淡淡地看着他:“这件披风是用芙蕖香熏的。俏海棠是春香,芙蕖香是夏香,味道相差甚大。刚刚我来的时候,你父亲和你的小厮都诧异我用香不合时宜,唯独你这个齐家小少爷没认出来,你说奇不奇怪?”

齐鸢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这才反应过来,原来谢兰庭实在试探自己?!

他微微抬头,深吸了一口气与谢兰庭对视。

谢兰庭又道:“我刚来扬州时就听说过,齐家小少爷喝过十里酒场,无论什么名酒佳酿,没有他品不出来的。但玲珑山上,你喝酒的样子并不像是酒场中人。今天酒桌上,我将你喝的东阳酒换成了金盘露,这两者看似一样,但金盘露色香俱弱,不如东阳酒清香,你竟也毫无反应。齐公子,这个是不是也很奇怪?”

齐鸢定定地看着他,沉默不语。

谁能想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会在意这些。谢兰庭为什么关心这个?仅仅因为好奇?

不可能。

但谢兰庭也不可能猜到事实。不管自己的芯子是谁,这身皮可一直都是齐家的小纨绔。

想到这,齐鸢多少松了口气。他此时无比庆幸齐老夫人他们知道的早,这让自己面对外人时有了些底气。

“谢大人……”齐鸢笑了笑,拱手道,“大人有何高见?”

谢兰庭凝眸看他半晌,最后摇摇头:“谢某等齐公子的解释。今夜戌时,钱大人会派人来接齐公子游船。”

齐鸢脸色微微一变。钱大人安排的……恐怕没什么好事。

谢兰庭却误会了他的意思,看他面色不虞,谢兰庭转身走了两步,忍不住又转回头,看着他轻轻一笑:“孙公公酒量浅,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散席。应当不会耽误你与知己赏月游湖,彻夜长谈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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