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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案首之作


翌日一早, 齐鸢吃过早饭,便按昨天衙役嘱咐的早早到了县学。

县学与县文庙左右相邻,地方不算大, 前面立着牌楼,上写“儒林”二字。进去仪门之后便是县学正堂。

正堂两侧的厢房是教室,此时生员们在里面读书, 声音洋洋盈耳,进学的儒童们则都聚在院子里,包括往年考中但没取得童生资格的,乌泱泱挤满了院子, 正三五成群地聊天。

齐鸢刚从仪门转进来, 有人看见他便是一愣,赶紧碰了碰同伴,随后其他人也紧跟着回头打量, 渐渐地,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齐鸢身上,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。

齐鸢面不改色地往里走,人群在他靠近时便不自觉地退开一点,给他让出一条路。

虽然知道里面质疑的人占了大多数, 但对齐鸢来说, 这场景却跟当年在顺天府得案首时没什么不同。他自顾自地走到中间, 抬头看一眼正中的匾额, 正要生出两分感慨,就听身后有人惊喜地喊:“齐二!”

齐鸢回头, 只见迟雪庄喜气洋溢地走了过来:“刚刚在路上瞧着就是你, 喊了几声也没喊住,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?”

说完又拉开齐鸢的胳膊, 让他转过身,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齐鸢一番,欣喜道,“昨天葍子说你中了案首,我还不信,亲自去案榜看了才知道是真的。后来去你家报喜你又不在,你昨天去哪儿了?”

俩人说话间,何进也被人拥着走到了院中。

众人看向何进的目光显然都带着同情,而后者也只十分不屑地撇了齐鸢一眼,随后在两步外站住了。

齐鸢想了想,迟雪庄找自己的时候,大概正好是自己去酒楼的那段时间,目光一转,便含笑道:“昨天去酒楼了,喝了点酒,听了点闲话。”

迟雪庄看他面色坦然,似乎没有受那些非议的影响,笑道:“你的文章都贴出来了,这有什么可说闲话的地方?依我看不过是度量小罢了。昨天王密喜得让小厮抄了一份给他堂哥看,他堂哥说这样的制艺定是要取为案首的,连他都自叹不如。可见人与人的眼界气量很是不同啊”

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

何进在齐鸢说“听闲话”时便有些挂不住,迟雪庄的话停在他的耳朵里,无异于是指着鼻子骂他了。

现在本县所有的进学儒童都在这里,县学里的生员也有走出来在廊下看热闹地,他被一个纨绔子弟压了名次,如今被人当众嘲讽,如何能忍?

想到这,何进当即冷笑一声,霍然转身道:“科场舞弊,竟还洋洋自得,简直是恬不知耻!”

场中一静,众人纷纷抬头朝这边看来。

齐鸢挑眉,迟雪庄已经沉下脸色,转身冲何进拱了拱手,责问道:“何兄空口污人,可有证据?”

何进本不想出头,但今天被这俩人一唱一和的讽刺实在难忍,更何况如今江都县所有儒童都聚集在此,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揭穿齐鸢了,便索性对峙起来。

“迟公子,连你都说你不敢相信他能夺案首,试问一个连《四书》都读不通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写出那般文章?要说其中没有猫腻,你自己敢信?”

“我当然相信!”迟雪庄站直身子,对众人道,“此次县试,齐二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搜检,并无不妥之处。考试时又与你们相隔而坐,既没有夹带嫌疑,更不会抄写旁人答卷。更何况这次考试有大宗师在场,比以往不知严格多少,何来舞弊之说?”

他说完见已经有人暗暗点头,便又笑道,“迟某知道,在场不少人并不喜欢齐二,只因他扬州第一小纨绔的外号,可大家可知道这扬州第一如何来的?学有学道,玩自然也讲究玩法,投壶双陆斗狗捉鹰,或靠眼力或看手巧,但这些对齐二来说无一不是一学就会,再学就精。论玩乐一道,扬州城六县两州,无人能出其右。现在他这个扬州第一改主意要好好读书了,拿个江都县的案首又如何?”

一语落地,众人议论纷纷。连齐鸢都微微惊诧。

齐鸢一直以为迟雪庄只是维护朋友,听完这话才知道他们几个竟然是真心信服他的,似乎对他们来说,“齐二”取得如何的成就都是理所应当的。昔日的小纨绔在朋友眼里,本来就是无所不能的少年。他们只会为他感到欣喜,既不嫉妒,更不怀疑。

他对此不禁哑然失笑,他在面对这帮朋友时,总是充满着感动和惶恐——既慨叹有这么多义气相撑的朋友,又担心因自己的改变,令众人与“齐鸢”渐行渐远,然而此时,他才意识到大家对齐鸢的包容和喜欢是远超他想象的。

迟雪庄的一番话令许多人开始暗暗点头,齐鸢的确没有可以作弊的地方。

何进身边早有人看不过去,气愤道:“按你说的,齐鸢竟还是不世出的天才不成?他若只是考中县试我们自然不会怀疑,但能力压何兄成为案首,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。”

正争论着,就听有人喊:“训导来了!”

儒童们一听连忙停下讨论,县学的两名训导先行抵达大堂前,令众人前后站好,不许交头接耳。又宣讲了今日要造册送府学考等事。

不多会儿,洪知县与钱知府、桂提学也从明伦堂转出,走到了众人前面。

刚刚何进等人的争论,他们自然是知道的,洪知县问心无愧,又觉得齐鸢这个案首是桂提学亲自点的,因此并不想理会这些。

钱知府却不这样想,他认定了是齐鸢暗通关节科场舞弊,因此有意借着生童们的话好好查一查,若是查到齐府头上当然更好。因此才到廊下,钱知府便沉下脸,率先道:“刚刚何人在此争吵?所为何事?”

儒童们原有质疑的,见提学官在此,本来不大的胆子早被吓破大半,纷纷垂手不语。

场中寂静,钱知府不由恼火起来,干脆看向刚刚说话的儒童:“你叫什么名字?刚刚说何事匪夷所思?”

那生童被知府点名,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,拱手道:“回大人,学生马兜铃,字双草。学生质疑齐鸢的案首名不副实。”

钱知府道:“案首墨卷已经贴出,可是有不通之处?”

马兜铃摇头:“文章的确是好的,学生只是怀疑那两篇文章非齐鸢所做。”

洪知县微微皱眉,在一旁道:“县试巡场十分严格,齐鸢更是连座位都未曾离开过,何来代笔之说?”

“回老师,齐鸢若想作弊,未必要到考场上去找人。事先先请人捉刀代笔写好,他只去默上也不一定。”考中县试后,洪知县便是这一科生童的老师了,因为马兜铃改了称呼,态度也十分恭敬。

洪知县却大怒,往前一步斥道:“尔等是怀疑下官提前泄题不成?!”

“学生不敢!”马兜铃脑袋一大,连忙称错,“万一他是请人拟题猜中的呢!”

拟题猜中的可能性很小,其他人考试之前也都会大致猜一下题目,先做几篇,这就要看运气了。

何进见其他人不敢言语,洪知县又有被蒙骗的嫌疑,心下一横,干脆出列道:“老师,学生也有话说。”

钱知府看何进出列心中暗喜,心道有这位出面,齐鸢必定要完了。

洪知县见是何进,态度也缓和了很多,忙道:“何生有话请讲。”

何进叉手道:“学生等人并非为难齐公子,只是在科场上,齐公子的确与人私传物品,被人看到了。”

这话一说,只听众人“嗡”地一声,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。

洪知县这下忍不住迟疑起来,心道齐鸢跟人私传物品?他对齐鸢始终是将信将疑的态度,又格外喜欢何进,因此看了眼齐鸢,令何进到前面来:“此事当真?”

何进走到最前面,依次向桂提学和钱知府见礼,最后道:“学生也是听马生等人所说。齐鸢在考试时,从地上扔了一样东西给孟大仁,当时学生已经交卷,两位大人正在看学生的卷子,因此不曾注意到。”

言下之意,跟两位考官没有关系。

马兜铃跟另外两三人听这话纷纷出列,都称自己亲眼所见。另外还不忘说齐鸢进考场后就呼呼大睡,后来醒了就给孟大仁传了东西。

原本站在最后的孟大仁一听此事似乎还跟自己有关,立刻站直了身子,伸头伸脑地朝前看,努力支棱着耳朵。

唯有齐鸢从头至尾神色没有丝毫变化,仿佛众人讨论得并不是他一样。

钱知府早已经等不及了,立刻怒道:“齐鸢,如今众人都肯作证,你有何话可说?可是孟大仁受你要挟,帮你做的?”

他想也不想便厉声训话。

齐鸢直到这时,脸上才露出一点不可置信的神色:“钱大人,这……这如何说得通?”

孟大仁此时才如梦方醒般,大声道:“各位大人!学生冤枉!”

说完从人群最后提着衣服一路快步走着,到了齐鸢身边。

他提着衣服走路已经惹得众人侧目,此时站定,大家才发现这人的衣服不太合身,腰身松松垮垮也就罢了,袖子和下摆显然也长出许多。

孟大仁又唱戏似的抖了抖袖子,泫然欲泣道:“大人!学生好生冤枉!县试当日,学生才写好草稿,手中毛笔竟然一命呜呼,弃学生而去。学生当即悲从中来,又想自己凄风苦雨苦读数年,如今呕出心肝无人看,悲恸难捱,哭泣半场。正在这时,天降神笔……”

“好生啰嗦!”钱知府看他唱戏似的做派本就不耐烦,听他啰里啰嗦半天,忍不住道,“你只消承认齐鸢是否与你私传物品便是了!”

孟大仁“啊呀”一声,凄然道:“大人!那笔从何而来,学生哪里知道?只当是神仙所赠了。更何况若是齐公子所送,那也只有本人抄他的,没有他抄本人的道理呀!”

大家原先听到齐鸢和孟大仁之间传东西,本能的决定是齐鸢沾光,倒是忽略了先后顺序。

孟大仁若是一本正经辩白也就算了,偏偏一唱一叹,摇头晃脑,后面有耳力稍弱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,不由闷笑起来。

钱知府脸色涨红,待要训斥他衣着不整,就见孟大仁转身朝齐鸢长长一揖,感动道:“原来是齐公子暗中相助,齐公子助人不留名,乃真君子也!”

桂提学自始至终便冷眼旁观,此时见孟大仁不仅文有古风,行事竟也是有趣之人,不由哈哈笑道:“君子之风,不错。齐鸢,君子亦有恶乎?”

“君子亦有恶乎”出自《论语·阳货》。子贡问孔子,君子也有憎恶的人吗?

桂提学当众问这个,显然是借齐鸢之口敲打众生童。

齐鸢无奈地笑了笑,只得顺着桂提学的意思道:“回大宗师,君子有恶。恶称人之恶者,恶居下流而讪上者……恶不孙以为勇者,恶讦以为直者。”

其中最重要的,当然是厌恶“居下流而讪上”——位置处在下级而诽谤上位的人,“讦以为直”——攻讦他人却以为是正直的人。

何进等人一听,无不色变。

如今除非他们能证明齐鸢的确作弊,否则自己就要背上“讪上”“讦人”的恶名了。

桂提学淡淡点头,径直看向何进,“何生,案首的墨卷在你之上,你可心服口服?!”

何进心中暗暗一惊,他并没有跟人说过,他知道洪知县极爱古文,因此孟大仁的文章排在第二他并不觉得意外,他不服的是案首墨卷!

哪怕单独论时文,他也认为自己的文章在那篇之上!不管那是谁写的,案首都应该是自己的!

何进深吸一口气,他虽然知道这案首定然是桂提学点的,但自己的傲气和不服却很难压制,因此咬咬牙拱手道:“还请……大宗师指点!”

桂提学一听,便知道何进自以为自己的答卷要比齐鸢的优秀,一想在场之中恐怕不少人也会这样觉得,两篇文章制艺如何论高低?因此微微颔首,道:“你所做文章非同凡响,便是乡试墨卷也不过如此了。”

得到了大宗师肯定,何进脸上稍稍一红,心里松了口气。

“若是没有齐鸢,时文之中你自然当得第一,然而你俩同科相比,你便吃亏了。”桂提学接着道,“先说‘生财有大道’,齐鸢承题‘夫财生于勤而匮于侈也’破题甚切,最为有理。而你的承题‘夫天下未尝无财也’既是泛泛之语,又不切实际。此题你弱于齐鸢,你可服气?”

何进只觉气息瞬间停滞,十分难堪,但也无话可说,只得点头:“此篇学生的确做得仓促了。”

桂提学听这话稍稍蹙眉,态度倒是十分温和,继续道。

“再比第二篇,齐鸢所做‘圣人述时人之论礼乐,而因自审于所从焉。’此破题既为一篇纲领,句法体面,题意括尽。再看承题‘盖礼乐惟古为得中也,夫子惟用中而已,而肯徇乎时好耶?’……你们皆循程文以‘质’字为题眼,唯独齐鸢从‘中’字落手,此处已经别具一格。”

江都县的童生名额只有一百,场中的上千儒童,只有十分之一能过院试,考过了院试才能称呼桂提学为老师。因此今天这番大宗师当面授课,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
县学里的生员也都不读书了,悄悄从教室走出来站在廊下,聆听桂提学教诲。齐鸢的文章因而也被上千人同时听在耳朵里,随着桂提学的点评暗暗揣摩。

桂提学已经将齐鸢所做默记心中,此时信手拈来,一路诵至承题之处。

“‘曰∶天下有可以徇世者,虽与俗从之而不以为同;有可以自信者,则违众从之而不以为异。吾兹有感与礼乐矣。’这几句文体舂容大雅,浑融罩住。而之后,齐鸢又提礼乐,‘彼礼乐者,先王制之,后世从之……’此句风度飘逸,机括甚圆,直至讲至先进,‘文质彬彬,然后未知君子……’”

桂提学只觉边诵边评不过瘾,干脆一口气背至结尾,再回首解说道:“文质彬彬二句起,此文格局便与尔等大不相同。浑然天成,巧若天工。文章妙处,便全在一个机字,齐鸢行文操作合辟,抑扬起伏,矩度严谨不失分寸,文调疏荡不失严整,方圆互见,气势尽出。再看何进之作。”

他这次不再从头讲起,只背出中间最为出彩的几句:“‘声名文物之盛,虽目击夫近世之风;而淳庞忠厚之遗,不敢失作者之意。’你这四句,做的极为精紧,然而正因过于求巧,全篇皆是如此,一股之中无一闲句,一句之中无一闲字,因而气象紧而狭,文气亦不顺畅。

齐鸢酣然而成,浑然无迹,你凿凿求奇,反落下乘。若今年没有齐鸢,你的卷子点为案首也无不可。然而有齐鸢的绝妙之作在此,你之精输于齐之拙,你的有意输于齐鸢的无意。词格之内,气调之外,你处处都要落后一步,齐鸢得此案首,你服还是不服?”

桂提学提声喝问,声音隆隆。

齐鸢的文章长短丰约,背诵时几乎令人口齿生津,然而何进的文章却越收越紧,等到最后,更觉气势不足。

在场千名学子早已被他的条缕分析所折服,自己两下对比,亦觉心神一震——若非大宗师亲自教导,多少人要误入何进的歧途,只一味刻意求精求巧呢!

这下在场之人无不叹服,也不管桂提学问的是谁,千人齐声喝道:“服!学生甚服!”

何进面色涨红到发紫,桂提学肃然看他,他只觉一口心血直冲喉头,当即再也克制不住,大声道:“学生不服!”让齐鸢压他一头,他就是不服!

他说完嘴唇都哆嗦起来,对桂提学拱手道:“大宗师,齐鸢为人轻薄谄诈!这文章再好也非他所做,学生不服!”

这下桂提学终于难掩怒色,皱眉道:“你说非他所做,可有证据?何进,平白无故污人名声,可是要治罪的!”

“学生没有证据,但学生愿意跟他当场比试!否则这案首学生不服,江都县上千名考生也不服!”何进抬起头,双目中怒火赤赤,语气悲切,“学生只信当场比试,请知府大人出题,若齐鸢做不出,大人们务必给这次的上千考生一个交代!”

齐鸢哑然,见众生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,显然误会难消,便点了点头,淡淡看向何进。

“若我做得出,赢得了呢?”

何进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,他咬了咬后牙,目眦欲裂地瞪着齐鸢,一字一顿道:“若你能赢得了我,我何进,终生不再科举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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